银杏,凫茨(四)
叶华的手伸进自己渐厚的头发里。手机屏幕上,一张下载了的亲密合影夺取了她的眼睛,食指暂停滑动,眼球不再转动。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也忘记了头发的分叉。她按下按钮,屏幕变黑了,然后手机被她翻了过来。
合影里,是叶华暗恋了一年多的人,一个她其实没有了解很深的人。她沿着这个人的影子,投射了诸多美好的想象。如果她走得更近一点,就会看到这个人的普通。更有可能的是叶华知道这个人的普通。跟很多人一样,她从喜欢一个人中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啊,也许不足够重要,这人是她的网球教练。
叶华正在等待安粟一起去剪发。安粟正在洗漱,连续的水声已经停止,门的另一侧传来毛巾的水被挤压,间断相等的另一种水声。叶华看见茶几上自己留下的咖啡杯,拿着它们去厨房洗。从厨房出来,已经换成安粟在等她了。
“当地人一般去哪个医院看病呀?”叶华的头转向安粟,两人正并排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
安粟长发背后,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托尼,寸头。叶华的座位暂时没有人,她的理发师是一个短头发,打扮时髦的中年女性,大约四五十岁,也许去拿什么护理液去了,也许只是上厕所,叶华没注意洗完头,她离开之前,是否说了什么。
“两个医院。省医院,还有云州医院。”安粟回答道,然后想起了,“上次你去看肠胃的,就是省医院。”
男托尼附和道:“对,对。省医院比较好。我小孩就在那里出生的……”
叶华问:“为什么都去省医院呀?我听说云州医院历史很长了……”
男托尼回复道:“云州医院的院长是北方人。前几年硬要推中医治疗那些,当地人觉得他在拍政府马屁,都不去了。马屁呢,也没拍到屁股上。收入,下降得厉害。好医生很快都跑省医院了。”
“是这样啊……”叶华注意到自己的理发师也回来了,换了一副新的剪刀。
“可惜了,云州医院原来很好的。”女人加入了她们的讨论,“安安,你奶奶在那里工作过。我听说。”
“嗯。”安粟表示肯定。
“云州医院20世纪初很洋气的。普通老百姓去不了。所以成分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轮到一个北方人做院长……”女人拉起几缕头发,将叶华的刘海和后面的头发分隔开来。
“你有听你爸说过吗?”女人问。
“我爸不怎么说这些。”安粟回答。
“……也对。”女人很快接受了这个答案。
四十五分钟后,女人拿起吹风机,开始给叶华吹造型了。男托尼拿着一把梳子,在安粟的头发上不断比划,像是一个明白自己没法达到预期,但仍然(还是因此?)推迟交卷的学生。剪发前,安粟向他展示了她网上找的一个样图。他放大x10,像观测一只昆虫一般审视了那个发型。
女人边给叶华吹,一边给安粟使了一个眼色,带着三点抱歉,三点恼意,三点以后仍可以补救的自信。半小时后,两个人从理发店里出来,安粟俨然一个长毛刺猬。刺猬垂头看了下亮起的手机,女人瞒着男托尼,已经给她退了款。
“你的头发,他之前有帮你剪过吗?”叶华问。
“没有,之前一直是孃孃给我剪。”叶华掷来不解的阳光,“啊,就是那个阿姨……”
“啊……那真的不好意思。”道歉,有那么一些。
“跟你没有关系。”是真的,但是还是有一点不快。
“我不跟你一起剪,也许就没这事儿了。”叶华再次解释。
“没事的。我顶这个头,就不会有奇怪的男人来找我了……”安粟心里某处,像是一个旧八音盒,被打开了。
叶华爽朗地笑了:“奇怪的男人,是什么发型警察吗?”
安粟回应道:“有时候,我觉得一只鸭子戴着黑长直假发,男人都可以说那是一个女人的。”
叶华想了想安粟的话,点了点头。
刺猬的发型,安粟维持了一周。每天清晨,她要多花费二十分钟时间,将那些锯齿盘起,以隐藏它们真实的形状。于是,在某个空闲的下午,她让嬢嬢来家里,给她剪了个短发。
“叶老师,你出门啊。”女理发师认出了叶华。
“嗯!会见!”叶华热情地打了招呼,也作了告别。
叶华在一家修数码产品的商店前停下车,将锁穿过轮胎,清翠的一声扣上了。上周,她检查录制的视频,通通没有声音。可能是自己犯迷糊关闭了录音设置,她心想,但是录音是打开的。打听了一下,这家商店可以修摄影机。老板今天早上打来了电话,说已经修好了,可以来取。
“谢谢老板,多少钱?”叶华摆弄着摄影机。机器已经恢复了正常,上面的灰尘也清扫了。
“不要给我,给杜师傅吧。”老板半转过身子去,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男人,他站在那里,好像在看什么东西的说明书,那本书小小的,但有点厚度。
这位杜师傅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叶华,然后再看了看店老板。这样一个顺序让叶华以为他在向她使眼色,好像他们俩认识一样:“小忙而已。给老板吧。”
“你也是半个老板了,你处理,我吃饭去了。”店老板好像有点不满意这位杜师傅的回答,走向后面。
“额……”叶华想要摆脱当前的模糊,“我到底给谁?多少钱?”
杜师傅的视线跟随店老板的步伐,然后又一次撤退:“给我,收200块吧。”
叶华打开钱包,拿出了两张纸钞:“可以开发票吗。我需要报销。”
“发票抬头写一下。类别写数码产品修理费,可以吗?”杜师傅确认道。
“可以的。”叶华把写好“云州学院对外交流部”写在一张黄色便签上,并撕了下来,调转方向放回桌面。
“好的——”杜师傅看了一眼便签,然后像是脑中的某两个板块轻轻对撞了一下——“你不会是叶老师吧?”
同样地,叶华也清晰了自己的假设。
“我叫叶华。”
“我叫杜奕。木土杜,神采奕奕的奕。我有从安粟那儿听说过你。”杜师傅写好了发票,递给了叶华。他脸上的笑容让人猜不大透,和“听说”这两字一致。
“是吗?她是怎么说的?”叶华打直球地问道。
“就说你在做一个调查,有关那个作家……”
“嗯。”叶华以为到这个停顿,他的陈述就结束了。
“那个雇人杀夫的作家啊。”
以很自然的方式(“下次东西坏了,还来找我修啊”),叶华和杜奕互相留下了联络方式。
回到家(安粟的家)的那刻,叶华的心底泛起隐隐的不安。她首先有一种直觉,一种没来由的伤感,好像安粟有一些信息,没有主动和她说。可这不构成隐瞒,她到了第二阶段。即使她没有主动说,叶华也可以理解。毕竟,自己是一个外乡人。安粟不把和自己前夫分享过的事情于自己说,再正常不过了(虽然正常一词并没有比较级)。或许,她的思考变得比几年前成熟。时间的健忘症驱赶了作为“拾荒者”的传说——不仅是因为忘记了去积累证据,也因为与其有关的人选择缄口,选择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