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凫茨(三)
叶华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她站在一家酒家的阶梯上,透过透明的大门,看向大堂里的透明鱼缸,深绿色的捞网懒散地搭在鱼缸的边缘,鱼缸里的鱼懒散地游来游去,对于未来某刻会发生的死亡,嘴巴保持着僵硬的角度。
叶华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香烟是成人的烟火。
火被点着,邀请叶华的人来了。继续抽,像是不尊重;不抽弃之,心疼香烟。
“叶老师,不好意思,路上堵车了。”张平背微微向前倾,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比叶华想象中年轻,“我是张平,医院的政务。”
“你好,没事。你介意我把这根烟抽完吗?我快没烟了,不抽完有点心疼。”叶华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好的。但说实话,我不想抽二手烟。我先进去,服务员会给您引座。可以吗?”张平也同样诚恳地说道,这让叶华很欣慰。
落座时,张平已经点了一壶茶上来。他给叶华沏上茶,说道:“叶老师,喝茶。”
叶华抿了一口茶,觉得很香:“谢谢,很香。”
张平给自己也添了一些茶:“是还可以。我就是想跟来解释一下,我们云州医院的一些考虑。叶老师的工作,是独立考察工作。我们医院是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的。”
叶华内心觉得有些滑稽,但还是配合着继续听。她有一点好奇,眼前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做了公务员(这个问题她也想要问安粟)。她还觉得这茶确实很香,待会儿可以问服务员要牌子,或者干脆买些。
“我们云州医院历史上是一个基督教长老会医院,第一代主任医师就是去日本留学归来的柳志远大夫,传说给鲁迅做过同学(张平总是把“跟”发成“给”,可能是当地人的发音习惯)。当然鲁迅弃医从文了……柳大夫医术很好,当时有很多在上海经商的云州人甚至会回到云州,来找柳大夫治病。这里包括租界的一些外国人。云州医院一直秉承着科学管理病人信息和病史的信条,保护病人隐私(他这里说的很快,明显像是一句铺垫)。但是在战乱和文革中,这些病史还是被调查了。因为治疗过外国人,和当时的有产阶级和投敌分子,小教堂,住院部,都被砸掉了,主楼还剩下一些。战前,住院部是很豪华的,配有最好的护理设施和人员……(这里服务员来上主菜了,他本身似乎要介绍更多)我能理解,您做的这些调查,其实有处可循。部分老人还健在,知道医院的前身……和现在的和睦家医院很像。当时也有人拍照片,可能还有其他一些证据在。” 张平大概是这么陈述他所工作的医院的。
“哦,医院存着这些资料?”叶华问道。
“嗯,有空可以来看看。”张平用了“有空”这个词,叶华当时没有注意。
“医院过去十年以中医见长(说到这里张平略显尴尬),现在想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医院,建立一个心血管中心。医院已经跟医学院达成了一个协议,医学院为这里输入人才,开发新技术,而医院也会学习国外医院的治疗和服务方案。院方不愿意旅游宣传将这块地方变成一个旅游点。过去的十年内,其他城市有很多类似的政策,改变了城市的业态。实在是不合适这里(感觉他是说真的,并且为其他城市干道惋惜)。”
听完张平的一番解释,叶华只觉得他们极力不想让她认定巴特勒曾在那里住过,可他们的反应却又像是确实知道巴特勒曾在那里住过。张平所转述的医院的陈词拧巴且矛盾,但是他这个人的语气平静有力,也没有要叶华全盘接受的样子。叶华像是能听出哪些是任务中他被迫去讲,哪些是他所赞同的。
不管这席话有什么意思,酒家的饭菜倒是很合叶华的胃口。
回到了住处。家里有客人,一双男鞋落在门前地毯的边缘,倒是没有占据她平时放鞋的位置。叶华换下运动鞋,余光打量到茶几上放置着一落信,用土黄色的橡皮筋绑在一起。稍微走近,信封的来源看起来像是外国的银行或者什么机构。上面attn后跟着一串字母,写着XIANG WANG——王翔,汪翔,想,响,祥,可能性就那么几个。她想扯开橡皮筋去看,但没有那样做,移开了视线。信边上,是一个玻璃杯。水位已经离开了杯子顶端的1/4,而茶叶已经下沉至杯底很久了,簇拥在一起,不再舒展。
叶华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很厚重的叫声。她迟疑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安粟的叫床声。她的声音本来比较沉,吼起来倒是更生动一些,像是猫爪在低音区踩琴键,她的灵魂却同时在按着踏板。
叶华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她准备推门进入房间,用手指,而非手掌,这样门会移动得更轻,更慢些。在这样缓慢的速率下,眼前的物体,远方的事件也变得清晰。她注意到这扇门的木头其实有一股古旧的香气,而它也有一些重——推它,它会有一些逆反地往外跑一下,然后等待人再重重地推一击。一重推,它发出“吱呀”一声。叶华希望安粟没有听到,但是听到也没有关系,她又不是贼,她是客人。
叶华将书包放在地上,掏出了耳机,挂在耳朵上。耳机外,两股声音开始交错了起来。按下了播放键,第三股声音覆盖了前者。
安粟身着一身护士的制服,在长长的护士台后面。护士台边上还有一个轨道,轨道上面是一个个长方形的亮蓝色篮子,篮子里面装着处方和装着药水玻璃瓶,还有针管,静脉输液袋,还有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半透明磨砂塑料袋。垂直向上,她正头顶上有一个大大的牌子。她一按,上面就会显示红色数字,病人的等候号码。
叶华没意识到自己是几号,却已经在护士台前了。“左边还是右边?”安粟没有表情地问,一边已经将药水推进针管,拿出了深黄色的止血带。夜华伸出了左臂。
安粟麻利地将止血带扎在叶华左小臂上,然后重重地拍了两下,等待静脉的脉络显现。然后她蘸一些碘酒在棉花上,擦在了目标上,手臂传来一阵凉意,叶华扭过头去。
扭过头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扭动的那块关节,像是触发了一个开关,切断了这一场不太惊奇的梦。叶华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很疼,像是刚打过针一样。她注意到右手和右手臂上还有一些水笔印子划过,是自己写字的时候打瞌睡了吗?手机的屏幕告诉她现在是五点,要不要回到床上再睡会儿呢,这是一个问题。但有另外一个问题,直觉将她引向客厅。桌上的信,信旁的茶,都被清晨的雾带走了。
“彼一憐貧恤苦之婦也,恒作悲天憫人之狀,出懷中所攜餱糧,分饋田間勞作之稚子。嘗謂我輩與斯土,血脈相繫,不可分離。然則何所據耶?天災人禍,吾輩曾未歷之乎?自南而來者,其所不知者,殆多矣;曾細數乎?固也,戰禍之慘烈,誠不可掩,然亦未必若是之甚。在庭院之內,彼婦但謂我輩遭一不幸,殊不知我輩亦幸脫另一不幸耳。”
安粟低声念道。发黄的纸页上,文字从上至下,有些倾斜。
安粟翻到了另外一页:
“夫婦既成,其容貌氣韻,果有日益相肖之勢。予忽憶一人,與彼頗類——乃醫院住院部之大鼻也。此人盤桓其中不去,迄今已二週矣。殊為詭異,病早可愈,而人猶未離焉。”
安粟又翻到一页:
“⋯⋯竟去雲州矣,心頗慰,可獨坐對書也。臨別之際,囑予當持續筆耕,寄以相閱,此事亦可為也。況醫院今已增員,一為安徽江氏,一為自山東徐州來者,姓名已忘。予且得稍加從容焉。”
安粟合上了笔记本。封面的蓝色颜料已经斑驳,依稀可见“吴英”两个字。她用干布擦了擦表面的灰尘,然后把笔记本放回了保险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