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凫茨(二)
叶华手里捏着的那张黄色便利贴已经失去了一点黏性。那上面手写着几行序列号,只有最后两个还没划掉。她踱步到移动书柜前,沿着柜子向上面的标牌看去,SZ1000。她旋转书柜一侧的把手,灰绿色的结构沿着地上的轨道,从其附着的另一个结构向外移去,像是两个如胶似漆的朋友被拆散了。
这两个灰色结构之间的空隙,又展开了新的结构。两侧是上世纪的报刊,它们以日期顺序排列着,躺在杆上,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挂历,挂着一串串从左向右长的过时的新闻。
叶华蹲下,略斜着头。正在寻找的那份报纸伸出头来,像是一条打盹的鳄鱼浮出了水面。鳄鱼的脑袋往往是“汪等今晨抵平”,“友华银行启事”,即使没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有关作家的新闻在鳄鱼肚子处。市井边角料,包括当时的一些商品广告,民间偏方等,常常出现在地方性商业报纸的底部或者里面的版面,像是能窥视一番人们的隐疾和烦恼。什么“蒸饼治狐臭”,“南开专门戒烟医院”,“十滴水痱子粉”,“北京艺术科高级职校”,叶华常常看那些部分,琢磨一会儿自己难受的那部分是不是肺,以及是不是也该戒烟了。面向资产阶级的报纸就会正经些,“学灯”版面还有“柏拉图之哲学问题”,“中国家族制度的起源与古代家庭生活的写真”,以连载形式刊登。
前天,叶华拜访了作家故居的几个潜在方位,分别是医院后面的一处民居,新建公园里的一个长廊,和礼拜堂旁的一个空地,现在是一个不再贩卖书报的书报亭。这些地方,都实在是看不出旧照片里的一点影子。要说是不同的大洲她都有可能相信。它们被新铺的马路或者仿古的石板路包围着,旁边的商铺挂着隶书的门牌。假如稻田是头发,那整个区域早成为了一个脑门锃亮的秃头。旧照片里,我们看到作家站在稻田和一幢小楼的交界处。待解决的问题成为了刚开始秃的发际线在哪里。
中午11点,叶华和安粟约在档案室门口,去学院食堂去吃饭。叶华向安粟招手,安粟看到了,点了一下头,走得不紧不慢的。
“原来‘又红又专’是这个意思哦……”叶华听完安粟介绍了什么是43号令,喃喃道。
“嗯,是这个意思。”这两天相处下来,叶华知道什么话安粟都能接上。由她来承担没有回答的一句,是她对话的习惯。
安粟的面前摆着一个铁制的餐盘,上面摆着豆腐,青菜,和一个蛋羹,还有米饭。她吃得很均匀,每一个小凹陷里盛的菜量差不多。叶华感觉她吃素,但是突然记起来,她前天好像吃了带鱼。她没吃过那样煎炸过的带鱼,还尝了一块。
“你本科和研究生是在哪里读的,也是在蒙特利尔吗?”安粟问。
“不,在麻州。”叶华吸了一口碗里的面条。
“哦,远吗?”安粟继续问。
“不远,虽然一个是加拿大,一个是美国,但气候其实差不多。”叶华提到十年前,总是话更多些,好像生怕说太少,这段记忆就会怪罪她不去想起似的,“麻州也很漂亮,大学多,人也多些……也不用说法语。哈哈哈。”
安粟问:“你现在说法语吗?”
“说……但说得不好。”叶华在安粟面前,有时像个学生。
“你的学位授课是英语还是法语?”安粟继续问道。
“我的导师是移民到魁北克的美国人,所以是英语。”叶华用了“所以”来解释她的回答,好像是要给自己一些信心。她想到了毕业前很多有关英语/法语对立的政策和环境变化,比如一些学生要求全法语授课,与英语切割,以及一小撮学生因某些教授,主任因不说法语而要求他们下台的诉求。印象里那些嘴巴撅起,一直不停,最后总是落在一个圆形,oui, no, oui, no……
“美国人为什么要移民加拿大……”安粟在思考,以她对于一个美国人的揣测。她的语调沿着柔和的坡道向下,听上去不像一个问题。
“不知道。不过她也经常回,每个月都会回。”叶华也没有把它当作一个问题。
安粟用筷子夹起青菜,然后又放下了,眼睛没有眨一下。冬天,菜凉得很快,不待人聊很长时间。下午第一节安粟有课,她说自己还需要背个课,叶华也知趣地说想要去体育场逛逛。两人借此暂作告别。
办公室里,安粟的位置在窗边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和近处的体育场。墙上的绿漆掉下的斑驳积累一段时间,她就去拿扫帚和簸箕去清扫。每年入夏和入冬之前,她都会叫师傅来清洁一下空调风扇片,这个师傅不隶属于学校,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除了这两点,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不加班,也不到早(到早了她会在体育场上逛逛,听听音乐)。办公室里的同事都与她为善。
在她打开马克思主义教育教师手册的时候,楼下体育场里那个站在那个腿脚荡秋千的健身器械上的叶华正在摇来摇去,活像一个提线木偶。
体育场里,叶华正在回忆这天清早和安粟来学校路上的一段对话。朦胧的晨光中,她们骑着自行车(安粟不知道从哪里又整来一辆旧自行车,把本身自己骑的,去年购置的粉红自行车给了叶华),骑过了一排银杏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上面的横道线明显是新涂了白漆,因为涂料很完整,还没有什么刮痕,然后又是一排银杏树。
两个人听着学校广播里播放的音乐,坐在食堂大堂的一个角落,相对着吃早餐。雾气纷纷爬上早餐窗口的玻璃,睥睨着窗口里的早点,形态有异的一些包子,馒头,还有玉米粥,和袋装牛奶。
“今天还是待图书馆吗?”安粟喝了一口豆浆,问道。
叶华点点头。
“市图书馆也有不少巴特勒的资料,还有她一些未出版的小说……如果你需要的话。”安粟补充道。
“你看过吗?”叶华很少听到安粟讲巴特勒相关的事情,追问道。
“看过啊。学校组织过一个翻译比赛。”安粟又吃了一口她的素菜包。
“翻译比赛,是重新翻译她的小说和文稿吗……”
“对。”
“你参加了?”
“我参加了。”
“啊……所以墙上那张奖状。”
“嗯。是参加那次翻译比赛拿的。还有一千块钱现金。”安粟一种“有一说一”的态度,这下倒没有显得谦虚。
“哇……那你应该很熟悉她的文本吧。”叶华称赞道。
“不太熟,除了要翻译的部分我就不看了。”安粟又回到了以往的模糊地带。
“也许不了解作家的生平是有助于翻出原义的。”叶华想了一想最近看到的中文译本,和她携带的英文资料。
安粟似是有触动,但还只是礼貌地回了一句:“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