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凫茨(一)



叶华坐在一辆大众SUV的副驾座位上,头微微向窗户倾斜。前方的车窗玻璃上,冬日的雾气中,长出一道从北至南的透明藤条,曲折且执拗地延伸到眼前。叶华穿着宽松的牛仔裤,起球的羊绒衫,双臂互相缠绕,黑色尼龙的双肩包被她直接丢在了地上。正在一旁驾驶的,是学院安排接应她的辅导员(叶华不知道辅导员在中国高校是做什么的,但是先把这个称谓记下了),她的名字叫做安粟。安全的安。粟米的粟。

在天空的幕布变成蓝灰色前,叶华和安粟在新建成的巴特勒纪念馆里,听馆长做了两小时的报告。在听了三刻钟之后,叶华哈欠连连。天光倏地消失,地上的那一列光亮也消失了,何尝不是一种馆长所定义的“里程碑”呢。她假装尿意,在厕所外种满银杏树的河边散了一会儿步。

叶华受省教育局的委托,从加拿大蒙特利尔飞到上海,再从上海乘火车到达云州,任务是对巴特勒旧居遗址进行考察。她获得了一笔资助,用于支持她的研究项目《文化迁移中的家:家如何被建构》(The Making of Home in Migration)。她的差旅费用也部分由中国方面资助,以换取她在“北美女性历史”研究方面的成果和媒体宣发中的一些署名。一些城市似乎很希望获得这样的宣传。

她现在还没有去过遗址,唯一有所了解的信息是有若干个可能的遗址方位。这些方位基本是道听途说,比如村民一句“原来有人来这里回收过美式家具”,或者“这一片区女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整个云州最高的,有传言作家在这里办过女私塾”,等等……虽然说尽是些传说,但传说本身还是可以一听。比如这私塾,叶华也在巴特勒的传记里读到过。要说为什么叶华还没有前往那些地址,那是因为省教育局安排了洗得过于干净的洗尘,接得过于殷勤的接风环节,其中就包括今日白天的巴特勒纪念馆的开张仪式。

是时候详细说说巴特勒了。巴特勒是一位美国作家,出生于南部。1890年,她跟随她的商人父亲来到中国。巴特勒在她的自传性散文里用诗性的文字描摹了1900-1930年间淮北地区的地貌民风,常被人形容是“一首对20世纪初中国农村——尤其是淮北农村——的颂歌”。后来,在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巴特勒因这些作品被授予了最高文学奖。在她获奖之际,云州被日军轰炸,她笔下的人民再次南下。战争没有方向,他们选择南方算是惯性使然,毕竟南方有更加肥沃的土地,饿死鬼最为惨淡。人们在逃,农田也在逃。七十年后,农田逃离的速度堪比南方的台风,猝不及防再次煽动起这里朴素人们的心。“千万不要卖地”的说法只能感动远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者们。“朴素”的东西不会永远朴素,总会从各种其他事物中汲取教训。

“云州……的银杏树真多。”叶华看着绵延在市中心两侧的两排哨兵,赞叹道。

“银杏是我们这儿的市树……诶,你吃过白果吗。”安粟突然想到了这个轻松的话题,眼周的皮肤舒展了开来,又想到叶华可能并不知道白果是什么,补充道:“银杏树的果实。”

“没有诶。好吃吗?”

“好吃。有毒,但好吃。少吃点没事。”

“那最近我要试试看。”叶华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今天下午听报告会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这份工作和在象牙塔里的有所区别,但一定程度上而言,也只是称谓,表格,和语言习惯的变化。在由耳朵所接受到的重复而产生的疲乏积累后,她亟需一种生活体验让自己憧憬往后的日子。

最近很近。安粟和叶华所驶的方向,便是计划的最后一个日程——学院研究组的聚餐。不巧的是这个日程催发了新日程。已是午夜。急症室里,检查过后的叶华保持捂着肚子的动作,但是这一动作明显是徒劳的。她已经呕吐了一次,胃不是她的,而像是上帝塞了一个不分类的垃圾桶到她的身体里。她亦分不清到底是胃疼还是脑袋疼,却得已脑袋里的另外一个还没被污染的区域去抑制拿脑袋去撞墙壁上的白瓷砖的冲动。

“再吐一次,就好了。”医生冷静地说,“不用洗胃。”

“一直在疼,医生……你可以……开什么药吗?”叶华变喘气,变说道。

“我是可以开一些葡萄糖输液。但其实你再忍一下,就会好了。”医生像是对这些食物中毒的例子屡见不鲜了。

“一下……是多久……”叶华的较真劲儿在这一刻给了安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送她来医院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后视镜里,叶华翻滚着身子,似乎执着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的疼痛和身体其他部分切割的位置。这会儿,她牟足了劲儿,要一个精确的答案。

“不知道。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医生说完,看向安粟,像是寻找一个客观冷静的参照:“她是吃了荸荠吗?”

“荸荠……是什么……”叶华没有放弃对话。

安粟看向叶华,然后再直视医生:“荸(bi)荠(qi)……bu ci?”

医生听道安粟的发音,微微发笑:“你哪里人。”

安粟回答:“问这个干吗。我云州人啊。”

医生接着说:“你这么叫荸荠,怎么可能是云州人。”

安粟不想理这个听上去让人倒霉的医生,将话题转移回去:“她吃了白果。”

医生识相了,重新上了对话的轨道:“你吃了几颗?”

“四颗,最多了。我们喝了白果粥。”

“之前有这样的反应吗?在你的经历里?”医生追问道。

“我从小没有吃过白果。”叶华回答。

话音刚落,叶华又吐了。难闻的气味在整个诊室里弥漫开来。

安粟停下车,看着脸色发白,眼睛半闭的叶华,冷言道:“到了。”

蓝色的晨光酝酿着银杏树里呼吸的雾气。叶华注意到车外已不是午夜时候那么暗了。她跟随着安粟走进院子,院子的中央是一口石井。井的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大厅和其他房间。安粟后来告诉叶华,左边的部分屡经修葺,从上个世纪最初层高只允许低头行走,窗户只有菜板大小的木质民居,演化到了如今千篇一律的砖瓦小楼。右边的部分,倒是保留了原来烧柴火的灶台,一张方桌,房梁错落着悬挂在头顶。时常,她会嗅到疙瘩汤的味道,回忆,还不知是想象,奶奶吴英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即使她也清楚是邻居又在给家里备考的中学生准备吃的了。奶奶1914年出生,日期不详;1994年7月1日去世。那年,安粟十岁,然后开始和吴英越长越像。

叶华在二楼的第一个房间门口略作停留,看向安粟的背影。她就在隔壁,这让初来乍到的她感到放心。她走进房间,按下空调遥控器。空调沉沉地咏叹了一声。等到暖空气渐渐在这个15平米左右的卧室里蔓延开来,她掀开半敞的行李箱中,套了那件带绒的睡衣,钻进被子里去,只露出两只眼睛。晕染了粉紫色的天光开启了一段想象,或是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唐人街,还不知是上个世纪初的云州,大大的牌匾旁相对站立着两棵银杏古树,她是其中一棵。低头,影子从牌匾下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