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齿
D是一名牙医。他个子不高,瘦,牙齿尖尖的。整个人长得像一条有些虚弱的狼狗。他是在自己的诊所遇到他后来的伴侣G的。
G认为他是在D检查自己牙齿的十三分钟内喜欢上他的。D当时带着护目镜,拖着机器延伸出去的细长的透明管道。那管道最上缘的尖端接触着牙面,也发出尖刻的声音。G看到自己的唾液穿梭至透明的管道,也看到了护目镜里的眼睛——有点三白眼,但睫毛长长的。“你最里面的牙齿有结石哦,”D转过身,描述道。这刻,G觉得他的口腔内部变成了平时勘探的洞穴,而D变成了洞穴的勘探员——和他平时的工作一样(G相信他会喜欢上和他相像的人,他不相信互补)。那天夜里,对着镜子,G用手指撑开自己的口腔。鉴定好了牙齿间没有任何残留之后,他抽开自己的手指,仿佛听到了平滑组织回弹的声音。
D不喜欢G。D不喜欢任何人,这包括他自己。他极有可能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他的灵魂都被他拿去填补病人发臭的龋齿了,他想。你瞧,他也认为自己没有灵魂。然而, 如果没有灵魂,又是身体里的哪个地方让他知道,他没有灵魂的?
遇到G的时候,D大约45岁。他喜欢年轻的身体,所以接受了G。
一直以来,D除了给病人(病人并不准确,有些只是想让牙齿再白两个度的白人女性,异化和病总该区别开)看牙齿,还接了政府官员O委托的一个活(年轻时,他们是经常一起睡觉的朋友)。每周二,邮差莫古总是在早上十一点整来到诊所,将一打X光片交给D。每张X光片的报酬是一万布林。每周四晚六点,莫古又准时来拿这些X光片,以及D签名和盖章过了的年龄鉴定。D不知道官员们(O告诉D他也不知道,他有可能在撒谎,有可能不在)用这些鉴定做些什么,只是没有灵魂地誊写机器给他的答案:16,19,25……(以及误差,用更小的字号标出)他抬头看向这周最后一张X光片,只见片子的中央,即男孩的牙齿间,有一块不透光的部分。他眯了眯眼睛,那是一块小石头。
回到家,D坐在空无二人的客厅里,拨通了电话。G说,他周末不能回家来了。他的勘探有了新发现,他想要留在现场。挂电话前,G突然加了一句,问D要不要来现场看看。像是一句口误,但D同意了。
驱车三小时,D来到了这个边界线上的小镇B。他累坏了。到离小镇还有半小时的地方,路牌就越变越少,他凭着感觉在开,直到开到前面,才知道感觉的对错。路牌少,是因为小镇B曾属于邻国,十年前才遭遇兼并。而且,明面上是说兼并入了他们的国家,国家却没有对小镇及其周边进行任何改动(也没有钱!)小镇如同失修了一般,停留在了二十年前。
“你来了!”远远地,G向D挥手。
D笑了。他注意到自己笑了,原来自己是在思念G的。面对面之前,他不确定什么让他沮丧。现在他有了答案。G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二十多岁的他,有一些幼稚,但也有无坚不摧的生命力。
他们已经在溶洞中走了好一会儿了。
“还没到吗?” D问道。
“快到了。”G拉拉D的袖子,试图安慰着已经口干舌燥的D。
G挠挠头。上午,他还走过这条路。但此刻,这条路却引他们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他看到D的眼神里有一些质疑,于是有些羞愧,但是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不该羞愧,毕竟,对于这个溶洞,他也是一位新的客人。
D用鼻子嗅了嗅,像一只狗。他闻到了一股青草的味道,湿润的青草。接着,他注意到远处的微光,高高的,显得没那么远。
“就是那块石头。”G兴奋地说。
G是攀岩好手,小时候别人叫他“狒狒”,他也不恼火。只见他一鼓作气,就攀登到了离那闪着光的石头不到五米的一块平台上。
“啊——”
“啊——”
你听,人的惨叫声,其实也很像猿啼的。
现在,D已经不在溶洞里了。他在溶洞里应该只停留了十多分钟,或许是十三分钟吧,但醒来之后,他突然认为(或是回忆起了)他出生于溶洞,像是突然被唤醒了。G则是彻底地成为了那溶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