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句号的踌躇》
Ulrike Meinhof 这个名字,是影从作家 Chris Kraus 的作品 Aliens and Anorexia (一本一半讲述作家失败的电影,一半阐述对于西蒙·薇依理解的书)看过来的。影了解到 Meinhof 是一个西德的左翼“恐怖分子”,1972年被捕,四年后死亡。她的死亡引起了轩然大波,纽约的艺术家们以她为原型,出演了一个女人通过电话向世界“直播”自缢的过程。只不过,那个时候,还只有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信号,没有视觉信号。
自缢,假如有了图像,会怎么样?影——一个蹩脚作家——在假设这样一种可能。我们两个人都不懂艺术家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喜欢将政治和性扯在一起(这是一个频率问题)。误打误撞,死亡直播成为了她未来两个月(是不是最后两个月,未可知,因为我还没有从警察那里听到新消息)的一个锚点。
摄影师移动了一下画框外的柔光灯,确认画面无误后,发出了指示:“开roll。”
主持人拿起茶几上的书,她的手白皙且瘦小。那书的大小比A5还要小,厚度大约是主持人食指的宽度。她将书放在她的腿上,向镜头展示。接着,她的上下唇像是老式收音机里的磁带,开始逆时针转动。她简单介绍了坐在她对面的影,并邀请她开始介绍自己的书。
“您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主持人眨了两下眼睛,头略斜。
“这本书是关于……在该什么时候停下来。”影说罢,想要收回。但是无奈,话语不是抽屉。
“嗯。我们从书名看出来了。《句号的踌躇》。可以多说说吗?”
“嗯……我常纠结标点的使用,什么时候停顿,什么时候休止。这个问题,在诗歌里面讨论得更多,因为诗歌富有音乐性。但是在虚构和非虚构作品中,标点好像只是一个侍者,是那个送菜上桌的人,我们始终不记得它长什么样子。”
“嗯——嗯——您继续……”主持人如同在餐桌上,挑肥拣瘦。她还没有等到她要的。
聊到这里,直播间还是不到100人。
影的耳麦里传来一旁导演的焦躁:“怎么那么点人啊——”
“观众不爱看。”制作助理低声说。
“哎,早知如此——”导演已经开始吃后悔药,过量就过量吧。
“没事啊,早点掐掉就好了。”制作助理安慰道。
是的,没有他们想要的,就掐掉。我看到了 Meinhof那张桀骜不逊的眼神出现在了影的脸上,她准备好了。
一个停顿,她打了一个响指,问主持人道:“我们这书,一共印刷了多少本?”
主持人没有答案,看向最远的出版社负责人,一个身着格子衬衫的眼镜男。
眼镜男回答:“十万,还有十万准备印。”
主持人笑盈盈地重复了一遍眼镜男的话。
“卖完的话,我做个直播。”影说。
主持人努力掩饰,但嘲讽还是溜了出来:“庆功的直播?”
“不,不。我直播去死,我去死。”影给出了确凿的答案。
沉默。无人应答。
“卖完了,你……您……去死?”主持人想要确认。
“嗯。我会直播我死掉的过程。我想,大家没见过这样的,不是吗?没见过的,一定会喜欢。”影补充道。
“您是考虑从作家转行做行为艺术家了吗,许影?” 主持人突然呼唤了她的名字。也许的许,影子的影。影感觉到她快要被当作一个人对待了,但是暂时还没有。她很欣慰。
“跟艺术没有关系。跟写作也没有关系。这些观众和读者早听烦了。不妨直截了当,我直播去死。”很奇怪,虽然我记录下的字眼,尤其是“直截了当”,“不妨”,显得影当时像是在怄气,我记得她不在怄气。
“什么给您这个灵感?”影的计划带动了主持人,她加速,想要跟上迅速上涨的观众量数字。
“死亡根本不是个秘密啊,人都要死的。如果卖光了,我就进行这个直播,也算是个科教节目。”影的话语连贯(或者奔逸,根据读者您的想法)得像过山车。她将自己的屁股挪到了座椅稍微靠前的位置。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这是《句号的踌躇》发售直播,如果要购买,请右下角——”主持人转过头,像是在逃避什么。她是在逃避什么呢?
直播间的人数涨到了五千人。
各式各样的评论,问号结尾的,或者止于六个感叹号的,它们如同结网的蜘蛛,匆忙地织了起来。
书的下单量如同醒发膨胀的面包。
一周的时间,仿佛比访谈还要短一些。二十万本真的卖完了,人们却还徜徉在直播间里。访谈视频的点击量还在上涨。评论区里,清一色是“还活着吗”和“破了二十万,什么时候直播”的评论。人们的热情被激活了,像站在自己新砌的水泥地上,欢迎一位差劲的跳水运动员。
此时,影已离开了她往常写作的环境。她来到了一个叫做兰湖的地方。
兰湖,是一座湖中之湖。外部的湖是人工湖,是十年前放水淹过低洼平原所造之湖。兰湖本就在那里。但如今,它像是焊在了一块玻璃上(没人料想它是自然的了)。
像阿莫多瓦的片子里一样,她在湖边的宅子停下了。可惜的是,这宅子既没有漂亮的玻璃,又没有满山的树林。这里没有清澈的阳光,鲜艳的躺椅,甚至连二楼都没有。
影对宅子收拾了一番。
“朋友们。我来兑现我答应你们的。”影开启了摄像头,冷静地对眼前的黑洞说。
有人写道:“你在哪?”
“你真的关心我在哪吗?”影拒绝回答。
有人附议道:“是不重要。快点上。”
有人提出了质疑:“你身边有其他人,谁知道你会不会一晕倒,就让别人把你救活?”
影轻微地点头,她觉得这个质疑很合理。她捧起了笔记本电脑,让摄像头看向四周的墙壁,探索这本就贫瘠的空间:“你们可以看到,我周围没有人。来,你们看看。没有助理,没有家人。我一个人在这里。”
“说实话,这里信号也不是很强。希望画面不要僵掉。”影又将笔记本电脑转回来,让摄像头对准自己。随即,她坐了下来。
“我来做一些分享(看到了下面的一条评论:你是怎么想做直播的?)直播是拿我的一些经历,分享给大家。今天,我来分享这个,自杀配方。等我一下。影走到了开放式厨房的水槽边上,拿起一罐避光的试剂瓶,瓶子的颜色是暗棕色的,然后又走回了桌子。
她向摄像头展示了一下这个试剂瓶:“这个。”随即,她打开瓶盖,把溶液倒进了她的玻璃杯中。她想到了什么,将整个试剂瓶调转方向向下,我们看到有几滴剩余倒了出来。“就这么多。”她说。
“我问了一个学化学的人,他们说开口放置,呼吸接触就够了。”她的手指玩着屏幕前的暗棕色瓶子。“说是这个虽然慢一点,但是观赏性还不错。”
她将椅子滑到了桌边,然后我们听到了触摸板滑动的生意,接着是双击声。屏幕上的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
“嗯,我这个电脑——还有50%的电。两个小时,绰绰有余了。(电子邮箱里来了一封新邮件)啊,等我回个邮件——哇,这本书真的卖得不错。”
是出版社编辑的一封邮件,我们看不到内容。她的眼光里闪过一丝雀跃的空白,但是很快又被阴霾给填满。
在她眼中的云合谋的时刻,很多声音又浮了上来:
“卖得好,你能赚多少?”
“肯定赚钱了吧。现在去死,你不会不甘心吗?”
“你真的会死吗?”
影定睛看了一下,回答道:“是真的。不过要是我,我也会质疑的……谢谢你们的质疑!”
图书馆的靠窗座位里,一个正在准备考试的男生将自己的额头压在桌子上。他的背快要和桌子融在一起了。桌面下,他单手在手机上输入:
我觉得,
我觉得,你不要拿命开玩笑。
“不能开玩笑。命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影似乎在开玩笑,但她清楚她不在。
自己的评论被读了。男生从匍匐的姿势里长出一个头来。他额头很大,也很圆润,衬得他的头很小。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嘴角的胡子没有刮得很干净,头发也有些长度。他的背现在靠在椅子上,继续输入
我也
我也很想死,但是……
发送键。
“很想死,为什么不去死。”影注意到这个为“3434”用户又评论了,将他的评论读了出来。
男生脸上露出了像是被整蛊了的表情,然后继续输入
等你
等你先死
输入完,他没有继续等待回复。把手机搁在桌面上,屏幕向下,继续备考了。
“晚来的朋友们。我正在等它起效。希望自杀和想象中一样顺利。”影继续对着摄像头解释道。
这一刻之后,影似乎短暂地忘记了摄像头的存在。她吸气,呼气,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所谓的自然状态是什么?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期,自然状态就是不去感受自己的身体的状态。因为感受身体,是病人,弱者,和骗子(包括保健品公司,灵修者,瑜伽教练,和前两种不互斥)才会去做的事情。这对应着现在直播间观众对她的不同判断。
影缓缓睁开眼睛,像是睡了好一会儿,开口:“还没有感觉。我给大家读一些什么吧。”
她又一次拉近了笔记本电脑,好像是在邮箱里翻阅什么东西。
“其实《句号的踌躇》里的一些内容,我有些不满意编辑所做的修改。今天,我给你们念一念编辑前的一些段落,我比较喜欢的。”
她找到了和编辑讨价还价的一些沟通,点开了一个文档,下意识地“嗯”了一小声。
——句号想一个人,直到最后,她成为了一个象征,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她想要去触摸那个穿越星球内部,与自己相对的“。”,那个意义空缺的圆圈。没有满,但是快要满的月亮。快要腐烂的菌类——
观众都受不了了作家影做作的文字。一些人开始刷屏们向下的大拇指。
影没有反应,只是念完了最后一句。
“你用得是敌敌畏吧。配比是多少?”一名观众评论道。
“谢谢这位观众。这个,我查一下。”她又一次远离了笔记本电脑,像是又往厨房的水槽走了。
然后,她再次返回,说出了一个数字。
“哦,那应该快了。”观众认可了这个数字。
“您是专业的,这位叫做‘轻轻提,慢慢移’的观众?”影问道。
“我是法医。”观众给了三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啊哈哈哈,原来我的直播间还有法医啊。真是想不到呢。”她笑得很开心,“要是早点认识您就好了。也许也对我的写作会有帮助。”
“轻轻提,慢慢移”这位观众又发了几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您和大家多分享一下。还有什么自杀的方式吗。除了这个。”
“这个很好。割腕,上吊,都没有这个效率高。那些都很痛苦,尸体上也会留下很深的口子,不好看。那当然,前提是想好看。”法医干脆留了一条语音,让大家听。
“我来这里发起一个投票哦。大家可以看着投。留全尸对你来说重要还是不重要。”
“只有20个观众参与了投票。但19个都选择了重要诶。”影还在等待,等待参与者人数达到统计学标准。
“‘轻轻提,慢慢移’,您投票了吗?”影问。
法医已经退出了直播间。
“是有工作了吗?”她小声地说道,没有指望任何人回答。
“你抄袭了我的作品——”一个观众突然留言道。
“抄袭——介意我问下,你的作品是什么?”影笑了笑,询问。
“一部长篇小说,叫做《你的旋律》”
“没有看过《你的旋律》。既然你说我抄袭,要不要分享一下你的作品?哦,你已经把链接分享在下面了。好的,不如,我给大家念一下吧。”
“别念了。你到底会不会死啊??????????”一个观众刷屏,刷了几排问号。
“哈哈哈,我们有的观众性子还是挺急的。法医老师走了。没办法。他还在的话,也许能给一个估计。”
影清了清嗓子:“咳。咱们再坚持一下。回到《你的旋律》……”
她开始念别人声称她抄袭的小说:“你的旋律。你上升,下降,跳跃……跳跃,下降,上升……”
没有读下去,是因为影的身体开始抽搐,白沫从她的嘴巴里涌了出来。抽搐持续了三分钟了。四分钟。
从弱到强,再从强到弱。她的身体从椅子上,到了地上,头仰着,向着天花板。
直播间结束了,因为笔记本电脑没电了。直播仍然比她的身体撑过的时间要多一些。
直播间解散之前,观众就已渐渐散去,只剩下十个账号左右(无从得知他们是真人还是僵尸),账号的用户名被隐藏,也许有人期待着屏幕里那具身体从地板上爬起,也许没有人。
这件事情被我——一个比许影还要不入流的蹩脚作家——记录了下来。许影死了,死在了直播间。警察们在直播开始时便接到报案了,从寻找她过渡到寻找她的尸体。这告诉我,死讯被人视作比大多数信息更有效率。没有延迟,人们确认了,知道了,结论是无需太多推演的。死讯和人身前那些反复咀嚼的,繁杂无序的信息不同,它纯粹,稳定,和谐——死讯是一种句号。我想,我们也来到了这篇最后一个句号。